[转帖]一块钱的盛世大联欢 作者：羽毛乱飞
一块钱的盛世大联欢
时隔七年，我又享受到了春节联欢晚会的锣鼓喧天，直播的。
自从当年在国内混不下去，寻个门道出了国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春节联欢晚会，连转播也没有，更不用说央视的现场直播。倒不是因为春节晚会如此令人倒胃口，要知道，光棍三年，母猪也变双眼皮，我没看是因为看不到。有钱人可以自己接一个天线小锅子收看央视4套，而我是个穷学生，天线锅子的预算有过，但是早就被贪污挪用为蹄膀和猪耳朵了。留学生这个行当，相当于旧社会唱戏的，国内的土鳖看着风光热闹，可是自己挑子里的寒酸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但是我再寒酸，也比眼下这个跪在我脚下的小泥猴子富贵，因为我的口袋里面至少还有三张**，两张红的一张绿的，而他只有一个搪瓷破碗。
这个小泥猴子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而且一出现就是跪着，当时我正从一家富丽堂皇的商厦里面走出来。我必须声明，我不认识他，他下跪真的与我无关。我既没有拆他家的房子，也没有没收他的三轮车，就算是有人拆了他家房子或者没收了他的三轮车，也不该找我下跪，因为这不是在正义路，没有正义。他下跪完全是自愿的，因为这个小泥猴子是个乞丐，靠下跪磕头挣钱的那一类。
我不知道这个小泥猴子有没有看今年的春节晚会，或者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很多年没有见识过春晚的锣鼓喧天和温情脉脉。即使不考虑我多年在外，见识品位跟不上时代这件事，今年的春晚在我也算是可圈可点，至少那个《千手观音》可以算作是真正的艺术作品。此外据说那个各地电视台主持人的对联贺新春节目也很受欢迎，至少电视上是这么说的。有一个对联很长，内容忘了，但是横批我还记得，也是这次春晚的主题，叫个“盛世大联欢”。
说实话，中国人都能体验中国这些年是有不少发展变化的，像我这样常年在外的人更是感觉明显，真的是日新月异。我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说买房子的事情，都在抱怨房价太贵。我想，虽然在北京这种地方房价有时候确实高的不象话，但是至少他们可以开始讨论房价了，可以开始考虑卖自己的房子了，这就是一个进步么。像我上上次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房子的亲戚朋友还没有这么多。而到了这次回来，上次抱怨房价太高的人很多都已经把新房装修完毕了，这其中甚至有比我年轻很多的。不管这是不是国家对于GWY太优待，对于城里人太爱护，这难道不说明老百姓正在富裕起来么？这不是有一点“盛世”的样子么？所以，在春节晚会这种承载了太多社会和政治期待的场合里大家“联欢”一把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我还是猜不出来这个小泥猴子有没有看今年的春节晚会，有没有跟着富裕起来的中国来百姓“联欢”一把。因为看晚会除了天线小锅子之外，还需要一台电视，此外，理论上还要有一间有水有电有灶有床的屋子，屋子的窗户最好有玻璃，如果没有玻璃，有一个户口本或者暂住证也可以，这就稍微麻烦一点了。我虽然是个穷学生，此刻回了国，春节晚会还是看得起的。我的口袋里面至少还有三张**，两张红的一张绿的，而他只有一个搪瓷碗，还很破，他身上的衣服比那个碗还要破一点，而且看不出颜色，所以我说他是个“小泥猴子”应该算贴切——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有否看过今年的春晚。
当然，有人会说和一切都不过是一种伪装，有人看见某些乞丐在下班之后去一趟厕所，出来就变成台商，直奔夜总会去了。我想这有可能，但是我要强调，有一些伪装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很强烈的敬业精神。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An was glaubst du?——和一个资深乞丐的对话》，说的是一个外国乞丐，叫约瑟夫。在我看来，这个小泥猴子——嗯，我想我需要改口，因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又有另外两个小泥猴子跪过来了。三个乞丐都不大，两个大约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一个初中上下，都在我面前跪着，一边磕头，一边抓着我的裤管不放——这三个中国儿童乞丐和我从前遇见的那个外国老乞丐的不同在于，他们身上衣服的破旧程度，不是在地上滚两个小时就可以制造的，而他们的脸和手肮脏粗糙的程度，也不是在街头睡两天就能磨砺出来的。更重要的在于，洋人不会给你下跪，而我们的祖国花朵们不但下跪，还给你磕头。
这算不算也是一个中国特色呢？我们这些在国外喝了几年洋母牛奶的人对于中国特色的东西很敏感，总是觉得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比如一个朋友前几天给我打电话发牢骚，因为她去银行办事，被人插了好几次队，好像地上的那个一米线以及线后面的她根本不存在一样，这让她十分生气。我就安慰她说，别人看不见她不是因为长相问题，我相信她的回头率还是应该有的，问题在于中国的发展比外国快，所以大家都比我们忙。比如之前有一次我在火车站上厕所，人多池子少，都站满了，我就等。当代的厕所里其实还没有进化出一米线，但是我洋牛奶喝得太多，喝的脑子有一点不灵光，没有紧贴着前面那位男士松弛的长裤等待，而是想象有一根线拦着我，结果过了三泡尿的功夫我的膀胱还是满的。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大约他们做的是过路车而我的是始发车。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典型的中国特色，但是不会有甚于小乞丐给我磕头。
我猜有人会对我这么多废话很不满，因为有人在我面前跪着，我却站在那里浮想联翩。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当第一个小泥猴子在我面前跪下的时候，我确实很猝不及防。而当我故伎重演，拿出对付洋乞丐约瑟夫的本事准备和土乞丐对话的同时，另外又有两个跪过来了。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在我面前跪着，一边磕头，一边抓着我的裤管不放，会有人怀疑我是开小煤窑的，所以我也跪了下来。就这样，三个乞丐，两个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一个初中上下，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城里人，有点知识的样子，四个人围作一圈，跪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大商厦门口。
我很庆幸我跪了下来，马路还是那个马路，商厦还是那个商厦，中国还是那个中国，我还是那个我——但是这一跪就是两重天。
他们三个跪下来是为了要钱，而我是为了看清他们，另外万一我决定不给钱，我想我可以心安理得一点。但是我还是决定给，因为我看见他们的脸和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脸很椿，很脏，红的黑的像干涸的土地那样裂开，他们做出乞讨者常见的悲惨可怜表情，但是那不是真正的悲惨可怜，那表情是挤出来的，由于挤的时间太长，已经变得僵硬和平淡。他们就带着这样的表情跪着，口中念念有词，一下一下的给我磕头。看见我也跪下来，他们四处看看，有一些意外和别扭，但是仍然没有停止向我要钱，也没有停止念念有词，只是不再磕头，同时对于我的注视和问话并不感兴趣。我看他们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欢乐，没有悲惨，甚至仿佛眼睛也不存在。那是真正职业乞丐的眼睛。外国的老洋乞丐和中国的小土乞丐有很多的不同，洋人有很多土人不能比的做派，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是一致的，在本该是人心灵的窗户的地方，他们只有两个大洞。
这不该是孩子的表情，不该是孩子的眼神。他们的还质嫩脆弱的人格和情感被一种东西压抑着，捆绑着，消磨着，正如春节晚会上伴舞的那些孩子。能在除夕之夜参与春晚演出的孩子和必须在马路上向人下跪磕头要钱的孩子相比不知要幸福了多少倍，但是我却在两者中看到了类似的东西。那些伴舞的孩子笑容之灿烂，表情之幸福令那些声嘶力竭，扭捏作态的大人们相形见绌。惟其如此，才显得这快乐和幸福的做作。做作是**的表情，做作不该属于孩子，午夜时分他们应该在睡觉而不是在兴高采烈的跳舞。我们的孩子用最灿烂的笑容证明了这场联欢的做作。在那三个小泥猴子的眼睛中我看见了一无所有的麻木，在春晚伴舞孩子的表情中我看见了流光溢彩的做作，在两者中间我都唯独没有看见这些孩子自己。虽然如此，至少那些伴舞的孩子在台下有着足够幸福富裕的人生，他们至少正在享受着这被称颂为盛世的时代，他们至少有理由为此而做出夸张的笑容。而这些向人下跪磕头的孩子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看了今年的春节晚会，是否跟着“联欢”了一把，也许有吧，但是他们真的有份于这个联欢中的盛世吗？
我掏出三张**，暗绿色的，三张一块，一块一人。我的想法很简单，我知道他们是职业乞丐，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的下跪磕头不过是工作需要，没有任何真正的含义在里面，我们其实可以置之不理。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带领他们出来乞讨的那一位“工头”要求他们这样做。我想也许此刻这位工头正在附近什么地方监督这些孩子的工作吧？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人。但是我知道这些孩子每天收工回去会被他们的工头检查当天业绩，我希望一张稍微大一点的票子可以让这几个孩子得到工头稍微好一点的脸色。
三个破烂烂脏兮兮的孩子，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城里人，四个人一起跪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大商厦门口，这个场景就算不稀奇古怪，也算引人注意吧？不过我想中国真的发展比外国快，中国人也真的很忙，除了在一旁靠看自行车赚几毛钱的两位大妈，没有人关注这我们四人。就在孩子们接过三张一块钱，准备起身走的时候，一位大妈笑了起来，对三个孩子说了一句话：
“这人给你们跪了半天，应该你们给他钱才对啊。”
接下来的事情令我难忘，也是我要回忆这三个孩子的原因。我笑着跳起来，冲着拿了钱要跑的三个孩子追过去，大喝站住，这三个孩子像鸟一样的散开，却没有真的逃跑，他们回头看着我，他们笑了。
一块钱人民币能干什么呢？买一张公共汽车票，半张煎饼果子，十分之一个麦当劳巨无霸，三十五分之一瓶沙宣洗发水，一万分之一台IBM笔记本电脑或者五十万分之一套北京市区的普通住宅——但是能买来我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么？
这些孩子真的笑了。刚才还是职业的面孔和空洞的眼神，仅仅一块钱，他们就笑了，这笑意发自心底，挂在嘴角，荡漾在眼神中，化作一片笑声。我知道他们不是为得到了一块钱而欢笑，否则他们就会和他们的洋同事约瑟夫一样，在一块钱到手的时候眼睛就亮了。他们笑了，而且笑的这么真诚，这么开心，乃是因为这一块钱意味着他们超额完成了一次乞讨的工作，意味着在下一次任务到来之前，他们可以放开职业小乞丐的身份，做一会儿他们自己；他们可以因为这一块钱的收获，在下面的几分钟时间里不必寻找猎物，不必下跪，不必磕头，他们可以多偷一会儿懒，多玩耍一会儿而不必担心被责骂，而他们可以在这富丽堂皇的商厦前，在这个流光溢彩却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做一会儿无忧无虑的孩子。虽然可能只是可怜的一小会儿，却是真正的幸福。
在那一刻，三个孩子笑了，看自行车的大妈笑了，我也笑了，被命运短暂的聚集在生活的一个小事件和世界的一个小角落里面的这几个人都真正的笑了。那一刻，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春节晚会上的演员和嘉宾笑得更灿烂，更真实，而那一刻，虽然只有几个人，却比那个锣鼓喧天的夜晚更像一个盛世大联欢。
所有事情都在证明一件事情：我们收获物质，却找不到精神；我们追求幸福，却陷入了迷途。没有美酒，没有欢歌，没有赵本山，没有宋祖英，没有钟乐和鸣，没有龙狮劲舞，央视一掷千金堆积出来的盛世大联欢，只每个人一块钱这三个孩子就得到了；我们整个社会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千辛万苦所追寻的满足快乐，只每个人一块钱这三个孩子就得到了。
是他们要求太低，还是我们贪婪？
